08      不堪回首
 
從小開始,我見到父親大人的次數,只可說是寥寥可數。
 
雖然母親總是一再把我抱在膝上,笑著安慰我,父親大人只是忙碌於公司的事務,所以沒空陪我們;但自我有記憶以來,我總看到母親躲在房間裡哭泣,那時候我就知道,事情的真相定不會是母親告訴我的那樣。
 
後來我再長大了一點,母親也知道「父親只是太忙」這個藉口已經不能用了,我也早習慣父親長年不在家的事實,心裡也很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,只是從不道破。
 
從母親的眼淚及壓抑的忍耐中,我知道她早就知道了;而明明知道了卻不說出來,箇中原因只可能有一個,就是她太愛父親大人了。
 
愛到忘了自己、愛到失去尊嚴。
 
可是不論母親再怎麼為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委曲求全,卻還是敵不過父親的風流。
 
那天母親和我逛完街,回到家就看到父親的公事包放在大廳。雖然母親極力掩飾,我卻還是清楚看見了她的興奮。
 
她迅速跑上她和父親的臥房,那一刻彷彿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。我不怪她,畢竟這些年來,我都看著她,自然曉得她有多麼深愛父親,也知道父親是怎樣的辜負她。
 
如今父親大人難得回家一遍,她怎麼可能不興奮、怎麼可能不雀躍?
 
把書包交給管家,我正要回房,卻聽到樓上一陣騷亂,當下心裡一驚,忙跑上樓。
 
才剛踏上二樓的地板,我便馬上感覺到不對勁。
 
騷動的來源是母親的臥房。
 
我急步走向母親,僕人已是亂成一團,竟都忘了給我讓路,我只得左穿右插,好不容易看到母親,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頓住了腳步。
 
母親暈倒在地上,她身旁聞風而至的僕人們吵鬧著,膽子小的只會尖叫,比較冷靜的則在大叫找醫生,可在這嘈雜的環境中,卻無阻耳朵聰敏的我聽見房內傳來的曖昧喘息聲。
 
父親他……徹底背叛了母親。
 
***
 
因著父親大人的任性,以及母親的軟弱,九歲的我被迫擔起了照顧家庭的重責。
 
自那天起,母親就沒再出過房門一步,每日把三餐送進房裡,拿出來時總是原封不動。我每天都去看母親,然而她什麼都不肯跟我說,只是不停地哭,怎麼勸她她也不肯回話。
 
我很累,我知道我的身體不容許我一直這樣硬撐下去,可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。母親一天不肯站起來,我就得繼續挑起這重擔。
 
這天我又如常捧著餐盤,在母親的房門前敲門──雖然我知道,她有九十九個百分比的機率不會吃。
 
我深吸口氣,「母親,吃飯了哦。」
 
沒有回應。
 
該是意料中事,我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嘆息一聲。我調整了一下餐盤的位置,走進臥房,習慣性地揚起笑容,卻在看到房內環境的那一瞬間重重怔住。
 
三秒過後,我扔下餐盤,跑下樓去找管家。
 
「管家!母親呢?她人呢!」我激動地抓住他的衣領。已年屆六十,反應有些遲緩的管家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,只能愣愣地搖搖頭。
 
我扔下他,轉身跑出凌家!
 
我不可能知道母親在哪,可是我更知道,要是我不去找,那我就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母親了!
 
一路上攔阻我的僕人不少,卻沒有一個能攔住我的。除了因為他們在凌家的生活太過安逸外,還因為那時的我,被恐懼激發出了潛在能力,力氣根本不能跟一個九歲小孩相提並論。
 
這是管家後來告訴我的話。
 
我就那樣衝到街上,漫無目的地尋找母親的身影。然而母親似乎沒逃出去太久,我找了一會兒便發現了她的影蹤。
 
我連忙邊大喊邊追上去,卻在快摸到她衣角的時候被一輛飛奔而過的貨車阻隔開了我倆。
 
待我回過神,貨車早已逃去無蹤,周圍行人的尖叫聲四起,而我只看到我的眼前,倒在血泊中的母親……
 
***
 
母親很快被送到了醫院,醫院方面也迅速通知了父親大人。
 
他趕到醫院時,我正雙目無神地坐在醫院的長椅上,他連忙衝過來抱住我,急問我有沒有怎麼樣。
 
自我懂事以來,我首次感受到他的關心。然而諷刺的是,這關心卻是出現在母親位於生死邊緣的時候。
 
開口正想說些什麼,手術室的燈卻在此時熄滅,父親忙帶著我走向緩步步出的醫生:「醫生,我……妻子怎麼了?」
 
連母親的身份都不願承認了嗎?我想著,莫名地難過──替母親難過。
 
醫生搖搖頭,一臉惋惜,「抱歉……我們盡力了。你們進去見她最後一面吧。」
 
父親牽著我的手鬆開了。
 
我不理會他,徑直跑進手術室。我知道他不會進來的──他沒臉見母親。
 
剛動完手術的母親神色蒼白,看上去完全處於瀕死邊緣。我鼻子有點酸,卻硬撐著微笑,想在最後給母親留個愉快的回憶。
 
為了父親大人,母親臨終前的日子,幾乎沒有一天是快樂的;我希望,在她生命的最後,至少能給她一點安慰。
 
此時,母親彷彿察覺到我在她身旁,艱難地睜開了眼睛:
 
「月華……」她喊我,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,卻比平日更為虛弱,「出什麼事了?」
 
我搖搖頭,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解釋上,「母親……」我頓了頓,「妳會原諒父親嗎?」
 
我知道母親是想找父親大人才會一個人跑出去的,不然,還有什麼能吸引她?連我這個親生女兒都無法勸她到院子裡走一圈了。
 
然而她對父親的重視,卻只換來一次又一次的傷害……難道她不恨、不怨嗎?
 
她沉默著和我對望了好一會兒,漸趨微弱的呼吸聲和心電圖檢測器合演成二重奏,我還在等待她的答案。
 
「月華……」她終於開腔,「無論有多難過,都要微笑哦。唯有笑容才可以讓人快樂!月華,微笑是最好的國際語言……」
 
我不解地看著她,不明白她為何要跟我說這些,更不明白這和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。
 
「不管妳父親再錯多少次,」她續說,「我都會笑著寬恕他的。因為……我愛他。」
 
我怔住,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回應,只能任由母親閉上眼睛。
 
永遠地。
 
自那天起,無論是父親補償性的保護,還是小星複雜的關心,我都無法再全心相信。
 
因為那個唯一真正關心我的人,已經不在了啊……
 
* 愛是最奇妙的情感,它可以讓人變得自私小氣,卻也可以使人變得寬宏大量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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